王非(支撑)

野外二、三事

做地质的事,免不了要经常外出旅行。乘坐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到一些人烟稀少的深山大沟,或贫穷落后的边远地区,自然也经常碰到一些不寻常的事。有些事情让人难忘,有些事情让人忍俊。下面讲几个旅行中的故事,想必能引起同行们的共鸣。

一、有才气的骗子

“兄弟,到哪去?”这是七月的一天,从长春到长白山的长途客车上,有两名乘客热络地聊起天来。虽然声音不大,但枯燥乏味的旅行使大家都昏昏欲睡,他们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车厢。问话的操着赵本山口音,纯种东北人。

“延边!”被问的是位黑脸汉子,山东口音,语气明显不友好。我猜想这次对话可能就此结束了。

“去哪疙瘩干啥?小破地方!”东北人并不理会山东汉子的不友好,热情地往下聊。

“干啥? 讨债!”山东汉子略带怒气。

“咋地了?兄弟?有人欠钱不还?整死他!”东北人提高了声音仗义地喊道。满车厢的人一下清醒了,齐齐地望着他们。整死谁了?谁整死了?

“整死他?我的钱呢?”山东汉子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东北人不咋地,爱耍赖。除了拉皮啥的还能干啥!”

山东汉子的话音刚落,车厢里一下炸锅了。有骂的,有笑的,有怒的。

“什么是拉皮呀?”和我一同出差的女同事问旁边的一位东北人。她这一问引起了满车厢的哄堂大笑,这不怀好意的笑使得我的同事满脸通红。没有人解释什么是“拉皮”。

坐在我前面的一个壮汉大声说“妈的,整这小子。”已是群情激愤了。这不着调的山东人,满车可都是东北人哪。

“看你们东北人的怂样。敢跟我干这个吗?”山东汉子毫无惧色,从怀里摸出一把扑克牌来,满脸轻蔑地看着那些骚动的东北人。

“跟他干!”

“跟他干!”

“跟他干!”

东北人互相鼓励着,团结一致的兄弟情谊着实让人激动。这个外省杂种,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跟他干!几个东北人翻包摸兜,掏出人民币吵吵闹闹地和山东人干上了。没有解释,不用约定,下不设底,上不封顶,即来即上。显然人人都熟悉这一“干”法。东北人轮番上阵,好不热闹!那山东人确实了得,看得真切他把红桃A放在中间,上面立刻噼里啪啦地拍上去了三、四只拿着百元大钞的手,可翻开一看却变成了黑桃K。这些百元大钞又一次被扒拉到山东汉子的怀里去了。

几轮下来,往上拍钱的手已大大减少了。这时山东汉子大喊一声“我要下车!”司机马上停车。山东汉子下车了,随同下去的还有那些义愤填膺鼓励大家“跟他干”的几个东北人,包括坐在我前面的壮汉!

车内倏然寂静下来,几个和山东汉子“真干”的乘客默默地望着窗外发呆。车外林木葱茏,西边的一抹红霞染红了长白山地区特有的小牙松,多美的景色呀!

路突然钻出了树林,两边开阔起来。二道白河到了。

二、河西走廊逸事

九月,趁我国刚刚摆脱“六.四”事件的阴霾,我们即将毕业的研究生奔赴甘肃河西走廊进行最后一次野外实习。经过在火车上十五个小时的煎熬,我们到达第一站敦煌市。

晚上,几个同学相约去吃当地的小吃。据说河西走廊的面食极有特色,光面条就有几十种。当地人几乎不吃大米,因此他们的祖辈将面食的吃法发挥到了极致。没错,一定要尝尝这些传说已久的特色面食。

在一家小面馆里,我们尝到了一种面食叫“炒炮仗”,其实就是一种炒面,只是面条粗而短,配菜虽是当地最常见的辣椒、西红柿和土豆,但味道非常有特色。大家一致认为不虚此“吃”,并且憧憬着这几天将要吃到的其他美食。

第二天我们进入祁连山山区,当晚下榻阿克塞县城。有了“炒炮仗”的经历,我们显然不屑于招待所食堂的大众饭菜。几个人一拉扯,又溜出去寻找特色小吃了。

小城停电了,到处黑黢黢的,稀稀拉拉的灯火像鬼火般忽闪着。我们摸黑来到一个小饭馆,人常说“好吃莫过于小巷子!”看了看店堂上挂的小黑板,嘿嘿,真逮着了。黑板上分明写着两道从没听说过的饭名:“拉炒包”,“面面子”!我马上问正在扫地的老板娘:“老板,‘拉炒包’是怎么做的?”。老板娘抬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她可能是少数民族,汉语不熟练,得慢点说,我想。阿克塞县是哈萨克和维族人的聚集区。“面—面—子—呢?”我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这次老板娘头也没抬,嘟囔一句:“面条。”看到老板娘爱理不理的模样,我们知趣地退了出来。临走时我又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小黑板,我差点晕倒,“拉炒包”?“面面子”?人家分明是三道饭名:“拉面”、“炒面”、“包子”!我们读错了方向,难怪人家不理我们呢。

望着黑乎乎的大街,估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沮丧地往回走。路过一个小烟铺时,一个学弟过去买烟。小贩盯着我们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当时正值政治敏感时期,“六.四”时的学运组织“高自联”成员四处逃散,大多逃亡到了边境地带。因此,边境和通往边境的通道是重点搜查地区,学生模样的人是重点检查对象。据说有人因为举报逃亡到本地的“高自联”成员而得到了数百元的奖金!在这漆黑的夜晚,几个满脸疲惫、嘴有饿纹的学生!这位学弟自然读懂了小贩的眼神,他竟然低声加了一句:“你这里有马吗?”小贩摇摇头,看着我们消失在黑暗之中。

回到招待所,胡乱吃了点东西,摸索着睡下了。跑路的人,就是劳累,大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砰”、“砰”、“砰”,突然有人砸门,楼道里人声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在砸门,并不断有呵斥声:“开门、开门!”我一激灵坐了起来,看到三个同伴都坐在床上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在慌乱中一个学长开了门,立刻射进来三、四只光柱。几个人走了进来。“都坐在床上别动!”其中一人大喝一声,并用手电轮换着绕晃我们的眼睛。贼盗?这么大胆子?不会吧。我正捉摸呢,突然一个人在门口高声说道:“没事了,走吧”。这几个人退到了门口,又折腾了一会,踢踢哒哒地走了,楼道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正在我们穿衣准备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时,带队老师进来了:“没事了,睡吧。他们是公安局的,来查‘高自联’!”

三、汉江之殇

大四的时候,我们在陕西城固县实习。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实习点。当时的实习内容已忘的差不多了,但一个鲜活生命的陨落,使得我对这次实习刻骨铭心。

那是一个连雨天中难得一见的晴天。同学们都出去踏勘了,由于感冒发烧,我请假在营地休息。下午阳光更加明媚,我决定到附近的河滩上去照几张相。

宽阔的汉江从眼前奔腾而过,黄黄的河水翻卷着,从秦岭南麓奔涌而出,急急地冲向汉江平原。沿岸两边巨大的烟囱林立,喷着灰色的、黑色的、棕色的、白色的浓烟,一派繁忙的发展景象。工厂排出的各种颜色的废水像一条条的支流汇入汉江,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像一条彩色玉带,从岸上人类构筑的建筑物中穿行而过,没入远处的地平线。当时的人们还顾不上保护环保,整天为肚子那点事奔忙呢。

选角度、摆姿势,开始照相。折腾了一阵子,总觉得不满意。放在地上的相机把我照的太高大了。我正想着如何少照点天、多照点地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冲我匆匆奔来,并不断吆喝着什么。等他走近了,才看出是我一个要好的同学。我正想问他怎么提前收工了呢,没想到他劈头一句:“我们还以为是你呢。”

我还没摸着头脑呢,他掉头就走:“快走,有人死了”。

路上才搞个半明白。所有在外工作的同学们都被召集回来了,说是营地附近有学生淹死了。是谁?还不清楚。很多同学还以为是我被淹死了呢。回到营地,发现平时熙熙攘攘的驻地气氛肃穆。学生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摇头叹息,脸色凝重。老师们匆匆走来走去,在安排一些事情。

原来是他!一个面目清秀、身体瘦弱、会吹笛子的四川同学!他从小在水边长大,据说泳技高超。下午他所在的小队提前完成任务,回来后他和几个同学偷偷地去汉江游泳洗澡。由于近来连日下雨,汉江水暴涨。带队老师已多次叮嘱学生不许私自去江里游泳。为了保险,还专门派了一个老师在从营地通往江边的路上值守。但这几位同学绕过值守的老师,来到了汉江边。望着滔滔的江水,其他同学退却了,而这位泳技“高超”的四川同学下去了。当他发现他不能驾驭这凶险的江水时,已经太迟了。在呛了几口水之后,同学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漩涡之中。

“愚蠢、混蛋!”那位值守的老师满脸涨红地大声咒骂着。是呀,愚蠢!但他不该死呀。一个二十岁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早上还听见他的笑声,还看见他拿着地质锤、挎着地质包的身影。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他父母来到营地的情景。那是一对中年夫妇,被告知儿子在此生病,速来探望。虽然长途旅行后满脸、满身的疲惫,但能看出他们身体健朗。知道真相后母亲揪心的哀号,久久萦绕在营地的上空;父亲低沉的嗫泣,深深震颤着我们的心。我再次见到这对父母是在第二天晚上江边的打捞现场。在黛青色的天空映趁下,他们似乎换了两个人。两人面色憔悴泛黑,似乎大病了一场,母亲的头发一夜之间变成了灰白色,在微风中飘散。他们互相搀扶着站在江边,两眼痴呆地望着江面,垮塌的背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唉,白发人送黑发人!

打捞工作一直进行了几天都无果。最终在离出事地点五公里江边的一陡墙下发现了被挂住的尸体。老师们阻止了他父母接近面目全非的儿子的遗体。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必须立刻火化。

在县城里转了几圈后,最终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找到了全县唯一的一家殡仪馆。它竟然就在挂住尸体的那陡墙里!

四、火车惊魂记

早期乘火车旅行是一件痛苦的事。拥挤不堪的车厢、污浊的空气、吃喝拉撒的不便、长时间的不眠,都使得长途旅行成为一种磨难。火车上、火车站是一个高度浓缩的社会,是一个雅俗共驻的大舞台,经常上演人间悲剧、喜剧、闹剧。在这里,你能碰到平时难以见到的“稀罕”人、“稀罕”事。我曾见过“带手铐的旅客”,寻衅闹事的酒鬼,头破血流的小偷,专敲伸出窗外脑袋的混混,看手相的半仙,风度翩翩的骗子,收钱不给货掉头就跑的小贩,讹人的痞子,同性恋。打架、斗殴、吵架、讹诈、诈骗、偷盗是火车上、火车站里经常发生的事。有次见一个瘾君子在火车上当着众多乘客的面吸毒,看到的人装作没看见,吸的人也颇为坦然。

记得一次在西安火车站候车,还有十分钟就要进站了,送我的同学刚刚离开。大家都站起身子收拾行李。这时一个看起来不怎么痞气,个头不高,身体也不甚强壮的小子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哥们是在这混的。最近手头紧,给点饭钱!”我初始以为是要饭的,后来以为听错了。不会吧,你也太牛了!我疑惑的看看灯火通明的候车大厅,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看不远处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和到处巡视的警察,最后目光落到了这小子的脸上。“饭钱!我还饿着哪!”我一把推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大约僵持了五秒钟,这家伙扭身走路了。

八八年的夏天,在西安至汉中的火车上,我碰到的一幕直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当时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一点也不比今天上班高峰期北京的地铁差。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煎熬,天刚泛亮,人似乎都失去了形状,嘴唇干裂,脸泛油脂,目光滞呆,精神萎靡。从开着的车窗里吹进来的蒸汽车头的废气,夹杂着煤灰,扑在粘乎乎的脸上,五划八道的,就象在油布上作的水墨画。我不得不离开我的“立锥之地”,往车厢一端的厕所挤去—内急了!好不容易来到了厕所附近,正如预料的那样,这里挤得更紧。厕所门前挤一堆,都弯腰扭胯,面色凝重;锅炉旁边围一堆,手持各种形状的水杯打水喝;水房门口挤一堆,睡眼肿胀,头发蓬乱,肩搭毛巾,手托牙具,想用那涓涓细流梳洗一把。我找好位置,调好姿势,准备打持久战。忽然,紧挨我的两个人的神态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个头比我稍高,长发偏分,颧骨高耸,面善,看起来是一个正经人;另一个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平头,强壮,个矮,小眼厚嘴,面色冷峻,一看就是那种不善言辞、下手凶狠的亡命之徒。两人互相盯视着,那眼神不像是朋友或同伴,也不像眉来眼去的同性恋,而更像是决斗前的对视!怎么回事?要打架?没听见嚷嚷呀。我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我实在憋得急!怎么办,我正在踌躇不决时,忽见那小伙子猛地掀开外衣,天哪,明晃晃的一把菜刀插在他那破败旧陋的裤腰带上!年轻人的眼神更加凶恶了,那显然是说,再不滚开我要砍你了!正在我尚未从惊疑中缓过神来时,那中年人也“唰”地撩起了上衣,只见一把黑黢黢的手枪别在他的腰上!这都什么人呐!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拍拍发木的脑袋。俩人比完家伙后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旁若无人,只是小伙子的眼神温柔多了,眼光也向别处漂移,而中年人仍紧紧地盯着他。流氓火拼?警匪斗勇?管他呢,换一家厕所吧。我掉头就走。

最糟心的一次火车旅行是有一年的年夏天,在由兰州开往天水的火车上。当时我在过道上不小心碰了一个留着南方年轻人特有的爆炸式发型的家伙。这家伙不依不饶,非要我赔他五十元钱。这不是敲诈吗!看着这个瘦小的家伙,我一口回绝他,并在纠缠中占了上风。被我一把推了个踉仓后,他丢下一句“你等着”,悻悻地走了。我认为他在虚张声势,没想到他真说话算数。不一会功夫引来了七、八个爆炸发型的家伙。我只听到一句“就是他”后,雨点般的拳头就落到了头上,不一会我就满脸开花,被打断了鼻梁骨,血流满地。后来听说乘警转了两圈都没逮着一个凶手。我在一个小站下车,于第二天返回兰州治伤。已长住的鼻骨被医生硬生生地撬开,进行矫正,疼得我两眼直冒金星。直到现在,我的鼻梁骨还有点歪¾那个庸医!

王非

2010-11-11